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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艺术概念从提出、成熟到接受,必然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密切关联,其真义和价值则需要通过探索、实践去实现。因此,这是一个审美建构的过程。正如写意雕塑,其概念甫一提出曾引起争议。但随着对传统的深入发掘与重新认识,对其价值的判断、审定,以及大量创作实践的佐证,及至今天写意雕塑已经得到业界的普遍认同,并成为活化传统的代名词被不断研究。
写意雕塑的审美建构是从反思开始的。
“五四”以后,中国引入西方造型艺术的认识论基础和价值体系,传统雕塑受到巨大冲击,以至于被排除在官方大型展览、重要的学术研究、学院的主干教学以及艺术评价体系等主流之外。20世纪80年代,在西方艺术价值观的冲击下,中国雕塑再次莫衷一是,行无依归。深层分析,上述现象是内在文化心理结构发生断层,民族自信心弱化所致。所幸,有一批雕塑家和理论家始终保持着可贵的反思自觉。他们以坚定的文化立场和文化自信,深入艺术本体,领悟造型规律和审美精神,发掘藏于传统之中的深厚价值,并融入不息的创新以推进中国传统雕塑的现代转型。这批雕塑家和理论家是具有文化定力的先贤,足以为我们所楷模。
20世纪中国雕塑的发展之路,是一个古、今、中、西共存融通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必然要面对如何处理好民族性和现代性的关系的问题。而保持民族性是基础和前提,回溯传统、赓续文脉则是路径和方法。我认为,在几千年的演变过程中,中国传统雕塑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写意范式,并以独特的审美风神积淀为民族集体记忆,进入民族潜意识而绵延繁衍。即使在早期留学法国、苏联的中国雕塑家作品中,依然可见其影响。此影响,绝不限于造型或技法,而指向哲学、美学理念及文化精神。故,将雕塑视为民族精神的表达和体验方式,视为民族价值观的传播载体,视为国家文化艺术发展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才能使中国雕塑再迈上新台阶。
事实证明,将以写意为特征的中华美学及其在艺术中的表现与世界不同文化相对话、相融汇,可以创作出具有生命力的作品。2002年,我首次提出“写意雕塑”的概念并发表系列论文,对“写意雕塑”的本质进行阐释。我认为,写意雕塑在神似与形似、理想与现实之间,实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精妙平衡。此处的理想,正是中国传统艺术所强调的“道”。通过载“道”,写意雕塑接续了千年文脉,真正走进民族化道路的主航线。
写意雕塑具有的现代性更有现实意义。
由于写意雕塑诞生是在中国社会进入现代转型后,且受到西方相关艺术理念和视觉形式影响,所以,写意雕塑的写意不同于传统雕塑的写意,其先天就带有的现代性基因,不仅强调民族性,同时更突出普遍性意义,彰显由民族性而升华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文化价值。如今,写意雕塑已成为一个文化概念,作为活化传统的范例被广泛实践、研究。我也在实践研究中初步建构起写意雕塑的审美评价体系和审美创作体系。兹简述之。
写意雕塑的审美评价体系属于“品类”型体系。这是以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为代表的审美评价体系,筑基于中国特有的宇宙意识和哲学观念。我将写意雕塑总结出二十四个审美品类,它们是:雄浑、淡远、沉郁、飘逸、空灵、优游、幽邃、圆融、苍厚、冲和、激越、超迈、流动、典雅、朴拙、健拔、凝滞、含蓄、洗练、纵横、俊爽、松秀、奇辟、瘦硬。此二十四塑品,以最基本的类型划分,各有十二品分属阴阳、刚柔两种性质。其相互之间的关系,亦如“一阴一阳之谓道”,均由“雄浑”“淡远”所表征的阳、阴二气所派生。换言之,“雄浑”“淡远”和其他塑品之间的关系——就像阴、阳二气变化衍生出天地万物。
进言之,写意雕塑的二十四塑品还可分为三个类型,每个类型有八品。其中,雄浑、淡远、沉郁、飘逸、空灵、优游、幽邃、圆融,突出了作品的“象”外之致和“境”外之韵,能引发观者对无限性的感喟,属于哲理性审美。苍厚、冲和、激越、超迈、流动、典雅、朴拙、健拔,和创作主体、表现对象以及形式构造紧密联系,体现在文化属性、自然属性和历史属性三方面。凝滞、含蓄、洗练、纵横、俊爽、松秀、奇辟、瘦硬,以视觉形式为切入点,彰显作品所予的感性审美体验。由是,从第一品到第八品是意境说,第九品到第十六品是风格说,第十七品到二十四品则是形式说。按传统美学范畴的认知逻辑,意境说是“神”,风格说是“骨”,形式说则是“肉”。三者相互涵摄:形式体现风格,风格包涵形式,当形式和风格准确表现了内容和思想内涵,就生成了意境。每一“塑品”的审美蕴涵,都具有多向性和多意性。
“二十四塑品”的核心精神,相契于《周易》所强调的生生之规律,可催生变动不止的创新,因此是一个开放的结构。伴随着创作过程,不同塑品之间会产生互动——碰撞、交合、分离、定向,进而形成新的审美意象。可见,建构此体系,不仅明确了审美理想和审美风格,且对指导具体创作实践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写意雕塑的审美创作体系,分为相法和塑法。前者是审美观照,后者是审美创造。
相法本是中国古代观照人的一种方法。但古代相法和写意雕塑的相法有本质不同。写意雕塑的相法,综合了古相法与现代解剖学、遗传学、环境学、社会行为学等丰富内容,可用“观以传神”四个字概括。“观”是一个多角度、全方位的动态过程。创作者仰观俯察,远近游目,把握住时间之流中的对象与世界或显或隐的关联性。儒家美学的“观”于此也有体现,反映了一种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本质性洞察力。诚如《论语·阳货》所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写意雕塑以这样的“观”来知人、知事、知时、知世,将表现对象的形态、情态和意态进行统一。“观”形态,是“观”对象外貌形体的动态特征;“观”情态,既“观”对象的情绪状态,也体验驻落于对象身上的情感(包括对对象的情感认识和创作时的情绪感受);“观”意态,是综合表现对象形态和情态中透发出来关于民族、文化、历史、人生的审美意蕴。
“观”主要有四条途径。
(一)个人化性格特征。对象的个人化性格特征会通过形貌、言谈举止体现出来,准确抓住对象的形貌,某种程度上就能表达其性格特征。如《费孝通》的开朗乐观、《杨振宁》的敏锐自信、《潘天寿》的傲骨铮铮,《饶宗颐》的坚毅慈善,都是注重外在形貌的逼真性,并以此“形”折射其个人化的性格特征而通“神”。
(二)时代性社会角色。每一个表现对象,都属于特定的社会阶层,承担着特定的社会角色。所以,一个人的“神”,必然也包括其社会角色。费孝通先生曾说:“塑像,要抓住神。所谓神,是指一代人的精神面貌。”所谓“一代人的精神风貌”,是站在历史的高度对文化的归纳、概括与总结。恰如孔子时代、苏东坡时代、鲁迅时代和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不同的特征。
(三)人文性自然环境。人的成长离不开环境,自然环境、人文环境都参与了对“神”的塑造。人文依托自然,自然体现人文,是一个有机整体。写意雕塑表现“神”,必然要结合对象所处之环境的相关审美意蕴。我为北魏高僧昙曜造像,便凸显了此特点。人物的种族特征和生理结构中被植入大量对当地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的交集感受:袈裟飘忽,广袖似云,衣纹若水,身体似绝壁悬崖,奇峰凸兀,独立苍茫,自成山水奇景,自有佛意荡漾。通体的山水意象,隐喻着云冈的风水云气。
(四)历史性文化定位。对人的价值之评述往往要退远到一定的时空。如塑孔子像,绝非仅呈现“像”本身,更在于立碑。孔子的造型,便在人的生理结构与山体之间找到了结合点。远观,山脚、山腰、山顶,层层递进;或峭壁奇凸、或峰壑互生。文化与自然的双重意象使得孔子像与现代环境虚实共存,古今通融。事实上,个人化性格特征之“神”、时代性社会角色之“神”、人文性自然环境之“神”,最后都通向历史性文化定位之“神”。只有历史与文化,才能赋予对象真正不朽的灵魂,只有表现出对象所承载的历史厚度和文化深度,才能够唤回魂魄。而这,也正是中华文化复兴的当代意义!
写意雕塑的塑法,包括认识、理解、选择各种材料;根据不同材料采用各种不同的技法工艺;与材料、技法工艺以及创作意图相关联的审美内涵。概言之,材料是“物”,内涵是“神”,技法工艺则是连接“物”与“神”的桥梁,可以用“物以载神”四个字概括。
材料的自然特性语言中,饱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不同的审美品格:致密与疏松、纯净与夹杂、柔软与坚硬等不同特性,都与作品的主题、造型密切相关。因此,既要利用其所唤起的对应情感进行创作,还必须综合考虑,针对性地选择与主题、造型、功能和放置环境相贴合的材料。如青铜诉说的是悠久与厚重的历史;红铜彰显的是高贵富华的腔调;黄铜是最常用的雕塑铸造材质,用硫酸腐蚀表面可以表现各种铜色效果,既可以追求黄金的堂皇,也可以模拟青铜的高古,其材料语言具有很大的开放性。再如木材的本色性,纹理的内在性,则与中国传统的理想人格同构:中和内敛,光而不耀,有理有节。
写意雕塑表现技法的艺术性、创新性、丰富性尤为突出。如手法、泥法、水法、刀法、刻法、棍法、布法、皴法……它们从中国书法、绘画、篆刻、西方古典油画、现当代艺术中广泛吸收养料,汇融成雕塑艺术的本体技法。然,技法工艺本身只是手段,具体运用时还须做到“合”“活”“新”。此三者,是有内在逻辑关系的三种境界,相辅相成,乃写意雕塑技法的美学灵魂。所谓“合”,是指对技法的综合以及运用的适合。雕塑技法繁多,既要分门别类掌握,又要综合运用,还要根据不同的材料适合匹配。所谓“活”是指始终保持开放的心态,回应时代诉求,追求在“万法皆备于我”的境界中淡化边界,随势生发。所谓“新”,是在“活”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融各类资源于新的肌体,在新的文化生命体中循环,进入步步惟新、处处化机的境界。
写意雕塑的审美建构,是对传统的延续,更是对传统的创新转化。
写意雕塑在美学领域体现了中华文明的五个突出特性:源于先秦之老庄道论,以自在奔放的风格特质一泻数千年,是为连续性;将古今中外艺术精华置于同一文化空间,是为包容性;融多种表现方式与语言形式于一体,并化入多民族审美与时代精神,是为统一性;以大美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为和平性;由象外之象、象外之意的相互生发与传递,创造出艺术新形式,是为创新性。
当然,任何一个文化主张、一种艺术创造,总包含着精神。写意雕塑传达的正是中国精神。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精神是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何为中国精神?就是深厚的传统文化和以改革开放为代表的创新精神的表征,是中国人勤劳、朴实的创造精神,中国人自主自强的独立精神,中国人兼容并蓄的文化精神,中国人善良开放的博大精神。这种精神融于艺术创作会生发出新的生命气象,是我们可以在相互激荡的世界多元文化之林中立足之本。中国精神,为写意雕塑表现今天中国艺术家、中国人、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不竭之源泉。
今天的写意雕塑,发掘、重估、应用、传播了传统写意的审美价值和时代价值。
今天的写意雕塑,是风格学、方法论,更是文化观、价值观,为人类艺术的多元创造贡献了中国智慧。
(作者吴为山系全国政协常委、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