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协网www.cppcc.gov.cn
首页>委员风采
达珞
全国政协委员、西藏自治区山南市艺术团二级声乐演员、中国西藏文化发展与保护协会理事。
夏季的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南伊珞巴民族乡,山间小雨淅沥,云雾缭绕,森林浸染在朦胧之中。
达珞站在雨幕中,耳畔似乎传来珞巴族民歌夹依古老的旋律,他提笔,即兴而作——
“太阳母亲冉冉升起,云中的珞巴越看越美丽,月亮挂在枝头上,家乡的父老乡亲围坐在火塘边,唱起古老阿布达尼的传说,越唱越动人……”
“夹依”是珞巴族最古老的民歌旋律,诞生于万物生灵。每当祭祀的铜铃摇响,或狩猎的弓弦紧绷,那些没有文字的珞巴族人便以歌声为笔,唱太阳、唱祖先、唱自然,将迁徙的足迹刻进音律,在篝火旁留下代代相传的史诗。
“加金加!”
“加金加!”
珞巴族古老的和声衬词似乎从雾霭深处传来。此刻达珞忽然明白,传唱千年的深沉曲调从未沉睡。
这令他骄傲,又眼眶发热。
种子
达珞的家乡,在西藏山南市隆子县斗玉珞巴民族乡,一个靠近边境线的地方。
年幼时,达珞趴在解放军边防连队的窗户上看电视。藏历新年晚会,各民族歌手轮番登场。“藏族、维吾尔族、蒙古族……为什么没有珞巴族?”达珞一一数着,疑问像种子一样,悄然埋进他心里。
实现梦想并不容易。21世纪初,走出大山本身就是一场远行。“从老家到山南要走几天,再到拉萨,路远得很。”达珞回忆。
2002年,达珞考入西藏大学艺术学院,第一次接触专业声乐训练,知道了什么是乐理、和声、视唱练耳。他形容那段时光是“从零开始的震撼”:“小时候以为唱歌跳舞挺简单,真正接触才知道有多严肃、多科学。”
达珞度过了无数个与自我较劲的日夜。钢琴室、形体训练室,他从清晨待到日暮。
系统学习西方声乐体系后,达珞遭遇了更深的困惑。几年下来,达珞发现自己落入了模仿的困境——藏族、蒙古族、维吾尔族……他什么都学,什么都能唱,唯独找不到珞巴族的声音。
珞巴族既有藏南林区的特色,也受缅甸音乐影响,保留着万物有灵的信仰底色,在唱腔、发声方法、语言表达和音乐曲式结构等方面都具有独特性。
差异不止在旋律,更在文化的土壤之中。“碰撞是有的。”达珞坦言,中国56个民族的音乐既有共通性,又各具特色。语言语法、民族习惯、地域特征,这些差异最终塑造出截然不同的艺术表达。
从模仿开始,经过数年的摸索,达珞对“融合”有了更深的体悟:“中华民族就像石榴籽一样,紧密包裹形成一个整体,而每一颗籽粒又保持着自己独特的形态。所有艺术形式最终表达的都是人类最本质的情感——对生活的热爱,对情感的珍视,对自然的敬畏。不管来自哪个民族,艺术的内核都是‘大爱’。”
在一次歌舞剧表演中,达珞需要饰演一位藏族青年。因为缺少经历,他一直入不了戏。实在没办法,只能下乡去体验生活。他观察藏族人在田间如何劳作,如何表达情感,“有的奔放,有的含蓄……要吃透的不仅是动作,更是文化的表达方式。”
他从零学起,最终不仅成功塑造了角色,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共鸣。
开始转向创作后,达珞又学习了作词、作曲,学习了音乐制作,不断在实践中摸索融合之路。2011年,他独立写出了《阿布达尼传说》——一首赞美自然与人文的珞巴族歌曲。
这首歌先是登上藏历新年晚会,后来入选大型歌舞剧《魅力西藏》,继而又走向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最终走出了国门——德国慕尼黑、柏林,加拿大温哥华、多伦多……世界的舞台上,开始响彻珞巴族的声音。
达珞不再追问“为什么没有珞巴族”,而是用创作给出了回答——每一个民族的声音都值得被听见,当我们真正理解了自己,也就能更好地走向他人。
那颗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开成了花。
脚印
火光跳跃,鼓点粗粝。赤着双脚踩在冷硬的舞台地面上,斜挎的长刀随动作轻晃。身后,珞巴族舞者头戴形似鸟喙的藤编帽,两根尾羽斜插其上,随舞步而起落。
对于达珞而言,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场表演。从前,为了狩猎方便,珞巴族人男女都习惯赤脚。如今,赤脚成为对曾经刀耕火种的游猎生活的回忆和致敬。
珞巴族老巫师永朗德达的话在耳边响起:“不能忘记祖先的脚印。”
那时,达珞一有时间,就会到珞巴族的各个聚居地寻访濒于失传的传统音乐。
从林芝到山南,再一路往下察隅、墨脱——这些地名对大多数人而言或许陌生,却是达珞年复一年奔赴的“一线”。起初,他没有什么头衔,也没有国家项目的经费,只凭一腔执念:“老人走了,文化就断了。珞巴没有文字,只能靠口传,再不去录,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行程偶尔会被自然灾害打断,比如今年墨脱的路塌方了,他只能调转车头,准备第二年再来。他说这不是调研,是“抢救”。
许多七八十岁的珞巴族老人早已熟悉达珞的面孔。他们之中有老祭司,有民间艺人,也有普通村民,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珞巴族历史文化的最后载体。
“他们见到我,不会问‘你是谁’,而是直接说:‘你又来啦,今天想听什么?’”达珞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感怀。老人们总是主动迎上来,像是早已准备好要把藏了一辈子的故事交托于他。
而每次见到永朗德达,老人总叮嘱他:“你要用你的方式,把它传下去。”
永朗德达已于几年前过世。但他这句话,成了指引后来者的明灯。
“社会发展该向前走的我们必须跟上,但不能把所有的根都丢了。”达珞顿了顿,“民族的语言、祭祀、歌谣、传说……这些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达珞最初只是一个人干。一遍遍往村里跑,记录老人的讲述、祭祀的诵唱、狩猎的古歌。回来后自己整理、分类,想着有一天能建一个小型数据库。“哪怕只是存在硬盘里,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他从单纯采集声音,扩展到挖掘实物和乐器。珞巴族的竹笛、口弦、兽皮鼓、独弦琴、四孔笛……这些几乎被遗忘的古老器物,有的已彻底失传,有的仅存残片。他带着半成品去找老人:“是这样的吗?声音对不对?”有时候,一段旋律响起,老人眼眶突然湿了:“这是我小时候听过的……”
那一刻达珞知道,自己做对了。
一个人渐渐变成更多人。作为全国政协委员,达珞在全国两会期间提出加强对人口较少民族语言文化的保护。令他欣慰的是,建议很快有了回响,对珞巴族、门巴族等民族语言和文化资料库的建设项目已经陆续启动,数据库采集的内容已从民歌扩至语言、仪式、服饰与技艺。
但达珞依然坚持亲自下乡。数据库需要最原始、最真实的声音样本。“你要坐在他们旁边,听他们笑着讲以前怎么打猎、怎么祭神,从前怎样生活,后来又怎样改变了……”
达珞现在的愿望,是尽快完成乐器类的抢救性采集。“那些老人对我说,‘你不要忘记’,而我现在想说,‘我不会忘记’。”
他沉默一会儿,又补充道:“但我们记住的方式,是让它们继续活着。”
薪火
“尝试十次,可能十次都会失败。”达珞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在描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作为珞巴族第一位专业音乐创作人,达珞的创作始终带着投石问路般的自觉。“光脚唱歌,母语演唱,这是我们的根;但音乐要走进现代人的心灵,就必须拥抱这个时代。”
20年来,达珞做过电子音乐与珞巴旋律的融合,尝试过珞巴说唱,创作过融合管弦乐的民族音乐剧。“就算都失败了,但每次尝试都在回答同一个问题:传统文化如何既保持本色,又能走向世界?”
传统不意味着固化,创新也不等于背叛。
“木屋变成了砖房,狩猎生活进入了历史,这些变化不可逆转,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穿兽皮、赤脚走山路的时代。文化保护不是将一切装进博物馆,而是找到传统与现代的对话方式——创新。”达珞提到从小父亲对他的教诲:“民族的东西,是你骨子里的。不能忘。”而如今他愈发理解,所谓“不忘”,不是原封不动地复刻过去,而是让传统文化在当代找到新的表达。
前不久,达珞被任命为一部西藏人口较少民族大型歌舞剧项目的总导演。他把每一次创作,都看作一次抉择。“我们必须先深入传统,知道什么是不能丢的根——母语、特有的音律、民族精神内核。然后才是大胆创新,让传统民族文化在现代语境中获得新生。”达珞说。
他仍然保持着“尝试十次”的坚持和勇气。“第十一次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不会,但一定会有所不同,最重要的是不能停在原地。”
除了创作,达珞也将大量精力放在人才培养上。“我们需要既懂民族传统文化,又掌握现代艺术表达的人才。”他的话语中透出一丝紧迫。
成为全国政协委员后,达珞的第一件提案就是关于中国西藏人口较少民族文化艺术人才培养与队伍建设。他希望,把一部分政策倾斜到人口较少民族文化艺术人才培养和队伍建设发展上,通过人才培养,挖掘整理保护和发展优秀传统文化,推动高质量文化艺术与国际国内接轨,以文化和艺术的形式保留更多传统民族文化。
“艺术人才需要从小培养,就像一棵树苗,需要合适的土壤和精心的培育。”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感慨道,“可能要投入10年时间,才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传承人。但有了传承,民族文化的根就不会断,魂就不会丢。”
夜幕降临,达珞的工作室依然灯火通明。他与年轻人围坐在一起,专注练习。窗外的城市渐渐沉寂,窗内文化的薪火,正在坚定地传递。(记者 王亦凡 韩雪 李京 宋宝刚 王晶 汪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