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政协工作收获很大
初春的北京，乍暖还寒。在全国政协机关一间宽敞、明亮、充满
春意的办公室里，我们采访了为中国水利事业奋斗了半个世纪，亲自
参加了淮河、海河、黄河治理以及长江葛洲坝、三峡等我国重点水利
工程建设的原国家水利水电部部长，七、八、九届全国政协副主席—
——钱正英。
今年已八十高龄的钱老，出生在一个动荡的年代。钱老的父亲是
一位留洋的水利专业硕士，与父亲一样，钱老的路也被设计成中学、
大学、赴美留学。但是“生不逢时”的钱老却没有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看到父亲工作时的战战兢兢，看到中华民族的危亡，看到贫富的差距
和男女的不平等……这所有的一切最终促使钱老投笔从戎。此后，在
中国革命的这座大熔炉里，钱老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专业特长。仅在抗
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钱老就亲自参加了中共领导下的淮河、黄河
等堤防修复、防汛和抢险工作。新中国成立后，钱老在水利部、水利
电力部当了36年的副部长、部长，参与或主持了淮河、海河、黄河治
理以及长江葛洲坝和三峡等一系列水利工程的建设。钱老集高级领导
干部和著名水利专家于一身，在其长达50多年的水利生涯中，始终保
持旺盛的敬业精神，以水利作为终身职业，毕生为之学习，为之奋斗，
为之献身。
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副主席陈进玉曾这样描述他眼中的钱老：“
她在1988年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后，按理说可以‘歇歇脚’，安度晚
年，但她仍情系水利，继续风尘仆仆地奔走在祖国的山山水水之间。
近几年，她曾两次到宁夏视察，每次都是夜以继日地工作，这种工作
精神深深教育了当地的干部群众。1994年9月，她带领全国政协专家
组的同志深入到宁夏南部山区，实地考察缺水问题，提出了建设扶贫
扬黄灌溉工程的建议，被党中央、国务院采纳，目前这项工程正在顺
利实施。”
“我从七届政协到九届政协，一共是三届政协了，”钱老说。初
到政协时，钱老曾担任全国政协知识分子政策小组组长。
这个小组当时的组成人员非常广泛，副组长是钱三强、谢华、吴
武封，小组的成员有成思危、丁石孙等一些知名人士。“我们不仅是
对政协委员中的知识分子代表人物，而且对知识分子多的界别进行调
查，最后以政协党组的名义给中央写了一个报告，当时得到了在中央
主持文化宣传工作的李瑞环同志的表扬。通过这样类型的调查，我认
识了许多界别的知识分子。由于我还同时兼任医卫体委员会主任，我
更多地认识了医卫界的知识分子。”
八届政协时，农业工作中存在许多问题亟须解决。在李瑞环同志
的指示下，钱老和杨汝岱同志各搞了一个调查：杨汝岱调查农村生产
关系，钱老调查农业生产力。钱老来到中国农科院，与有关专家一起，
圆满完成了任务。与此同时，身兼全国政协社会法制委员会主任的钱
老还亲自带领着社会法制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去当时精神文明建设工
作开展得较好的城市，为如何在搞好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搞好精神文
明建设做了调查。钱老说：“这次调查使我这个过去一直研究物质文
明的人有机会接触到了精神文明。”
到了九届政协，钱老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搞了一辈子科研工作
的钱老为此感到“莫大的荣誉”。这使得她有机会把中国工程院的科
研资源优势与政协的优势结合起来，先后就陕西渭河的综合治理和宁
夏西海固的扶贫攻坚工作开展调研。两个调研报告都被有关部门采纳。
现在这两项工程都已成为当地的重点项目，开始前期工作。
1988年，钱老转到政协工作后，仍继续担任三峡工程论证领导小
组组长，并于当年年底向国务院呈送三峡论证报告。1999年三峡工程
大江截流后转入二期工程，她和张光斗分任三峡工程质量检查组正副
组长，从2000年起每年去三峡工地两次，并于每年的4月向国务院三
峡建设委员会提出书面的质量评价报告。
钱老在七届政协期间，还就解决西安水危机和开发陕北提出了“
抢救西安，抓住关中，开发陕北”的建议。同时利用在广东省视察的
机会，对广东省的水利工作提出了建议。在八届政协期间，钱老率领
全国政协委员中的水利专家以及电力部水电水利规划设计总院的专家，
赴云南考察研究金沙江中游河段的规划和虎跳峡、金安桥的问题。邀
请魏廷铮、徐乾清、戴定忠等水利专家和
水利部有关同志，赴常德、益阳、岳阳、宜昌、荆州、武汉，对洞庭
湖区和长江中游的防洪问题进行考察研究，撰写了《从1996年的防汛
斗争看洞庭湖和长江中游的防洪问题》的报告。期间，她带领部分全
国政协委员赴广西调查研究桂中干旱问题，并向中央和国务院报送了
《加快建设桂中"两高一优"农业基地的建议》。1999年，钱老在全
国政协重点提案现场办案会上，对"豆腐渣"工程和工程承包中存在
的腐败现象予以强烈批评，主张以九江大堤决口和重庆彩虹桥倒塌为
典型坚决严查严办，并呼吁中央、国务院彻底禁止各地抢进度而不顾
质量的"献礼工程"。
钱老说，在政协的15年，"收获很大。"
广交朋友在政协在参政议政、建言立论之外，钱老在政协的另一
项收获就是---"我在政协交了许多朋友！"言语之间，洋溢着她
与好友之间的深情厚谊。
钱老在政协交的第一位好友是原民革中央副主席孙越崎。钱老说：
"三峡工程正在论证过程中，意见分歧较大。他是反对三峡工程的领
衔人物。"钱老则被看作是主张修建三峡工程的代表人物。虽然意见
相左，但是在整个论证过程中，"我们两个人一直是保持着互相尊敬，
在工作中建立起了另外一种友谊。到论证结束后，他还是继续坚持他
的一些'不同意见'，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相互尊敬的增加。"争论
的双方在相互争论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让钱老十分感动的是，在孙越崎去世前的一个春节，大年初一，
他让他的孩子来给钱老拜年，送来两盆在隆冬时节盛开的牡丹。"冬
天开放的牡丹现在市场上不难买到，那个时候可是非常少有啊。哎呀，
我当时心里是非常感动啊！"
孙越崎生病住院期间，钱老经常去北京医院看望他。孙越崎去世
后，他的论文集要出版，他的子女找到钱老，请求钱老写一篇介绍自
己父亲的文章。想起两人之间深厚的友谊，钱老写了一篇充满深情的
纪念文章《隆冬开放的牡丹》，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在政协，钱老还与一位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成了"通家之好"
。这位学贯中西的明式家具研究专家王世襄是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他
玩蛐蛐，鸽子，葫芦，还都写了书，非常有学问，号称"京城第一大
玩家"。用钱老的话说，她这位朋友"在国内的名气远不如在国外的
名气大。"钱老与王世襄是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过程中相识的，"后
来就成了通家之好"。钱老说："我不管遇到中国古文问题，还是英
文问题，有疑难的地方就打电话向他请教，他都能给我答复。"钱老
与王世襄的夫人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泰国王后邀请钱老访泰时，钱
老为不知选择什么礼物送给王后而犯难。最后王世襄的夫人利用自己
精湛的剪纸技艺，把泰国国王和王后的生肖图案剪到了一幅剪纸里，
为王后送上了一件特别珍贵的礼物。
著名科学家"三钱"---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也是钱正
英在政协结交的挚友。"现在基本上每年我都要到钱学森家去深聊一
次。和钱三强在做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工作时，有过非常好的合作，我
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钱伟长---你们政协报发表过一幅我们
俩的'合影'，照的是我们两个人并肩携手上楼的背影---我们两
个人平常开会的时候坐得比较靠近，经常'勾肩搭背'。这幅照片构
思得非常好。"钱老不住地夸起本报摄影记者来。
最大的水利问题是转变观念做过36年水利部领导的钱正英的名字，
与新中国水利事业发展的历程紧密相连。建国以来我国的重要水利工
程，大多数是在她主持、参与下修建的。随着三峡工程、南水北调等
一批重大工程的开工，中国水利建设事业达到前所未有的辉煌。
这样的际遇足以告慰人生。但是，晚年的钱老目光更加深邃。她
说，水利工程建设的成就非常伟大，现在，比三峡工程更难的工程我
们都有本事搞，但修建工程不再是水利工作最主要的问题，当前水利
工作最主要的问题是转变观念。
在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15年里，钱老对自己参与或主持大大小
小决策实践所积累的经验，进行了深入系统地反思、总结和理论概括。
钱老说，建国以来建设的水利工程，为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做出
过重大贡献。但是现在看来，一些工程在设计、决策过程中也存在诸
如对自然环境、自然规律考虑不够、资源过度开发等问题。她以西北
地区为例，认为过去水资源开发、水利工作主要存在两方面的问题：
一是开发过度，二是管理粗放。
她说，西北地区内陆河水，过去一部分用于农业，非灌溉季节的
水和洪水都能流到下游，补充两岸地下水，维持着天然的植被，限制
着沙漠的发展。建国以后，我们在这些河流的中游建设了平原水库，
虽然发展了新的绿洲和城市。但是也带来下游断流、天然植被衰落和
沙漠扩大的后果。
石羊河就是这样的典型。位于甘肃武威的这条河发源于祁连山，
北流形成民勤绿洲。后来随着中游武威市新绿洲的扩大，石羊河的水
被截流，民勤河湖干涸，地下水位不断下降，腾格里沙漠不断南侵。"
武威绿洲的发展是以民勤绿洲的衰亡为代价的。"钱老沉痛地说。
"我感到非常痛心。"她说，"中游平原水库建成之日，往往就
是下游断流之时。历史上西北开发过程中出现的许多悲剧，都是因为
水资源开发失当，导致绿洲此消彼长造成的。"
今年1月，就西北水资源战略研究问题向温家宝同志汇报时，钱
老痛陈水利建设的历史教训，直言不讳地说："这些问题不是现在水
利部门的责任，而是我主持水利部工作时的责任。"
钱老把一个领域在一个漫长历史时期里的历史性局限，都当作自
己应该担负的责任。这种历史责任感推动她从反思历史教训开始，深
入思索水利事业发展的长远之计："水利问题的实质，是人类与自然
界的关系问题。我把这个问题分成三个发展阶段：在农业社会，人类
社会生产力比较低下，只能比较消极地适应自然，听天由命；进入工
业社会以后，人类生产力大大提高，就怀着'人定胜天'的雄心想控
制自然、'改造自然'；进入后工业社会，人类开始关注怎么与自然
和谐共存。"
"当前我们正处在由第二阶段向第三阶段过渡的时期。在这一时
期，水利建设最大的问题是转变观念，从单纯地追求开发利用转向如
何合理配置和高效利用水资源，而不是盲目上这个工程、那个工程。
当然，有些工程是需要的，比如西线南水北调工程，但是水利工作不
能再围着工程转了。"
钱老说，在转变观念的过程中，我们亟须走出认识上的误区。
她提出，过去我们对洪水有误解，防洪之道在于人与洪水和谐共
存。
钱老说，洪水给人类创造了肥沃的冲积平原，人类也应当给洪水
以一定的空间。洪水是客观存在的现象，洪水灾害则是人类在开发利
用洪泛平原中出现的问题。针对一些地区不断围堤开发河湖滩地的做
法，钱老说："堤越修越长、越修越高，河道越来越窄，洪水水位越
来越高，防洪战线就越拉越长，问题会越积越多。"在四川，她对当
地干部说："河流上游不要修堤，让洪水过，过一下也就完了；你要
修堤，山上冲下来的石头就堆在堤里面了，河就成了地上河。"在武
汉，她告诫地方不要围河滩搞房地产开发，可以搞公园，搞运动场，"
总之不能挡水"。
把生态环境建设简单等同于植树造林，钱老认为这也是当前一个
普遍存在的认识误区。
她说，甘肃民勤绿洲衰落后，当地大力植树造林，报纸上宣传"
人进沙退"。但是当地没有水，怎么种树？就超采地下水。其结果是，
井越打越深，树越种越死，土地沙化越来越严重。群众把这种盲目的
造林称作是"人进沙进"，他们的成功经验是"人退沙退"---人
类退出不适合生产开发的地区，生态才能好转。
钱老说，转变观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很多地方一谈到配
置水资源，就提出建水库，就希望调水。合理配置水资源的关键是转
变经济增长方式，而不是盲目地开发。过度开发自然资源是造成当前
生态环境恶化的根本原因。我们应该确立这样一个原则，建立高效、
节水、防污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模式；在水资源配置中，要"保留一部
分留给生态环境"。
1998年以来，通过"中国可持续发展水资源战略"和"西北地区
水资源配置、生态环境建设和可持续发展战略"这两项研究工作，钱
老对水利事业的反思、总结，推动了水利界的反思和总结。
超越部门利益地区利益才能求真作了15年全国政协副主席，钱正
英说政协工作与政府部门的工作有很大的不同。她说，政协工作使她
开阔了眼界，扩大了交流，补了过去长期搞部门专业工作的不足，收
获很大。
她认为做好政协工作，要充分发挥政协位置超脱的优势，超越部
门利益和地区利益，着眼长远，着眼大局。
钱老说，要做到超脱、超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人民政协组成结构的多样性和社会联系的广泛性，决定了政协工
作的独特性。钱老说在政协工作，学习的领域更加宽广，思想方法、
工作方法都要改进；在与不同部门、与不同专业背景人士协作当中，
她感觉思想境界比过去在政府部门工作有了很大的突破。
钱老说，政协调查研究、建言立论，可能遇到的限制主要有两类：
一是认识上的限制，二是利益上的限制。
关于认识上的限制，她曾经开玩笑地说，工作、专业不同，人的
认识常常不同，"搞水利的人就认为水利救国，搞农业的人就认为农
业救国，搞林业的人就认为林业救国。"做政协工作既要善于听取各
个方面的意见，又要超越专业、部门认识上的限制，提出最符合国家
利益、民族利益和人民利益的意见与建议。2000年至2002年钱老主持
西北水资源项目研究时，成立了9个课题组，吸纳了水利、地质、林
业、农业、能源、生态等许多专业、领域的35位院士、近300位院外
专家和西北6省区的130多位有关领导、专家参加，最后形成了9个《
课题报告》。对于同样一个问题，各个《课题报告》不仅认识问题的
角度不同，而且不少看法还是相互矛盾的。在这些《课题报告》基础
上形成《综合报告》需要反复协商讨论，充分发扬民主精神；《综合
报告》形成后，钱老称之为"共同纲领"，要求各课题组据此修正各
自的立场和态度，形成民主基础上的集中。
关于利益上的限制，钱老指出，部门、行业、地区利益的驱动，
常常干扰我们正确认识问题。比如有些地区，坡地很陡，土层比较薄，
又没有水，没必要在那里种树。但是有些部门在种树里有自己的利益，
不管有没有条件，他都要植树造林，都要经费。这样的意见我们不能
同意。关于西北水资源项目研究的《综合报告》对类似问题，就提出
了自己的意见：包括一些地区不宜造林，有的水电站应该撤掉，对一
些资源的管理应该统一起来，等等。由于涉及到一些部门的利益，这
些部门有的打电话希望项目组把《综合报告》的语气改得缓和些，有
的写文章为本部门"辩护"。钱老说，面对这些事情，要坚持原则、
讲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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