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占领华尔街运动透视美国民主思想及冲突

薛奋飞

2011年9月17日在纽约华尔街附近爆发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被美联社评为2011年世界十大新闻之一。这场运动暴露出了美国在经济、政治、社会领域中存在的诸多深层次问题。本文将主要通过分析这场广泛参与的社会运动所包含的信息，来深入研究了解美国的公民民主参与机制及这种机制背后所蕴含的民主思想，揭示其内在冲突和缺陷。

1.基石：美国民主的思想和价值观

这场运动深刻反映了作为国家基石的美国宪法所明确规定的美国民主的基本思想和价值观。其中有三个重要的方面：

(1)自由：宪法授予的权利

在这场运动中，数千人在祖科蒂公园驻扎并举行集会、静坐、游行示威和抗议活动。9月17日纽约市市长布隆伯格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人们有权利进行抗议。"

市长所说的这句话表达的正是美国宪法规定的常识。宪法第一修正案特别保证人民有和平集会和向政府请愿伸冤的权利。

宪法不仅保护公民集会、请愿、示威和抗议的权利，而且保护言论和新闻自由。宪法第一修正案明确指出，"国会不得制定任何... ...剥夺言论自由或新闻自由的法律。"

在美国不可以基于内容而对言论加以限制，甚至连对焚烧国旗这样象征性的言论加以限制也属违宪。大法官小威廉J.布伦南曾断言："如果宪法第一修正案有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政府不会仅仅因为社会认为某种言论具有进攻性或令人不愉快，而对一种思想的自由表达加以限制。"

(2)自由的有限性：对示威抗议的规制

然而，在美国自由不是无限的，而是有很多法规和限制。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不仅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同时也是一个充满规制的国家。

尽管在这场运动中的和平示威是受法律和宪法保护的，但仍有一些示威者被逮捕。据报道，9月19日，7人已被逮捕。 9月24日，在示威者开始向市区行进，几条街道被迫关闭后，至少有80人被捕。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呢？原因是宪法第一项修正案规定，允许政府对那些希望在公共场所如街道、人行道、公园进行表达活动的人提出许可证要求。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纽约市长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如果他们(示威者)要抗议，我们会很高兴，但要确保他们有抗议的地点。"被捕者大部分是因为阻塞了交通，也有些人被控行为不检等。

在这场运动中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听清演讲者的演说，周围的听众大声重复演讲者的讲话，这是由于纽约市有一个公共场所不准使用扩音器的规定所致。另外还有缓冲地带、显示标志、视觉图像和住宅设置纠察线等一系列限制。

(3)社会:政府权力的来源

美国民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思想，那就是"政府是人民建立的，他们的正当权力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虽然美国人建立了代议制政体，但传统政治理论价值观更看重参与民主而不是代议民主。社会运动是具有鲜明现代特点的参与民主形式，也是由普通民众迫使精英改变的重要途径。在美国历史上，曾有几次影响较大的社会运动，如20世纪60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20世纪70年代的妇女权利运动等。这些运动大都带来了巨大的社会改革。

占领华尔街和其他示威者声称这场运动是为抗议严重不平等话语权的"参与式民主"。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使用"我们是99%"的口号影响公众舆论，实际上是在采取与民权运动类似的策略。他们的想法是呼吁人民起来为重估或改革现行制度而共同努力。作为一场社会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会为美国带来什么？尽管这场运动的实际效果还需要作出进一步观察,但可以肯定的是运动必将对美国未来的政治决策产生影响。

2.机制：有组织的美国社会

占领华尔街运动是一场大规模的草根运动，它是社会改变政府的又一次尝试。这是否意味着这场运动是一个完全无组织的公民参与，或者确有组织者？答案是后者。我们可以看到，利益团体和政党在这场运动中的都是参与者，而游说者是这场运动抗议的重要内容和目标之一。

(1)利益团体

这看上去是一场没有领导者的运动。但实际上，很多利益团体参与其中。

首先，它实际上有一个倡导者。这个抗议活动是由加拿大的一家名为《广告克星》的网络杂志发起的，正是这个杂志首先通过招贴画倡议通过和平占领华尔街，来抗议大企业对民主政治的影响。

其次，它有一些支持者。联盟资源中心透露说，"尽管努力把自己塑造成'群龙无首'或'草根'运动，但越来越明显，这场运动幕后的情况比所能看到的要复杂的多。"有人披露，《广告克星》这个"反消费"杂志是由潮汐基金会资助的。同时，各工会争相支持占领华尔街运动。在短短的几天里，像美国劳工联合会-产业工会联合会(AFL-CIO)和美国州县市职员联盟(AFSCME)等组织都表示支持抗议者的目标。

所有这些组织都可以称为利益团体，这样的利益团体在美国数以万计。众多的利益团体可以分为四种不同类型，即商业团体、专业协会、工会、公民团体，他们都有各自的议程和目标。

各种利益团体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或技术来影响竞选和政策，他们支持政党或候选人，在国会和行政部门进行游说，影响总统甚至法院，在政策的形成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2)政党

这场运动与政党政治密切相关。在美国有两个主要政党，一个是民主党，另一个是共和党。在一般情况下，民主党的立场中心偏左，支持美国的自由主义和"第三条道路"平台，而立场中心偏右的共和党，支持保守主义和经济自由主义平台。对于这一运动，双方有不同的反应。总体来说，它主要得到民主党支持，而受到共和党反对。

利益团体在这项运动中的参与，也与政党政治相关。由于这两个政党是竞选和政治进程的主角，利益团体也相应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支持民主党，另一个部分支持共和党。这项运动主要是受到各工会的支持，这些工会也是民主党的支持者。

虽然至今这场运动正式的目标仍然模糊，但越来越明显，大政府、高税收和消除自由市场的副面因素似乎仍然位于前列。所有这些都是由民主党青睐和支持的政策。事实上，奥巴马总统已表示了他对运动的同情。奥巴马的前助手凡琼斯，接近并欢迎占领华尔街运动，把它比作是2009年由共和党人支持的茶党运动的"进步"版本。

(3)游说者

这场运动的主要抗议对象之一，是游说者。这也可以作为游说在美国重要性的证据。在代议制民主中，一种公民能把自己的偏好信息传输给公职人员的机制是必不可少的。游说在发挥联结公民和政府作用中对选举是一种重要补充，而且在联邦和各州的决策过程中起着一个中介的作用。

游说者如此重要，以至于实际上，在美国，他们有时被称为"第三院"。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看起来像是政府的一部分，但更多地是社会的一部分。我们说利益团体和政党是美国社会的两个组成部分，游说者则甚至在两者之间。游说者可以作为利益团体影响政党内部事务，如候选人提名等的工具和途径。

利益团体、游说者和政党，作为美国社会的组成部分，与公民和政府一起，共同形成一个具有紧凑链接的美国代议制民主机制：公民----利益团体---游说者---政党---政府。

3.缺陷：金钱操纵政治

乍看起来，美国的民主是一个有着很理想结构的完美的民主体制。但是，从这场运动中，我们可以看到它有一些缺陷，特别是金钱操纵的政治。

(1)金钱帮助利益团体达到他们的目标

利益团体需要金钱来维持日常的组织活动，并寻求公民与政府的支持。大多数利益团体特别是非营利性的，主要依靠支持或捐赠的钱款运行。这笔钱，毫无疑问，会给某些利益团体资金赞助者的政策偏好增加额外权重。利益团体可以用这些赞助的钱，招募候选人，帮助他们募集活动资金，协助他们选择竞选主题，鼓励他们进行政治运作。如果利益团体与候选人在竞选期间紧密合作，他们就有机会"鼓励"当选者在利益团体及赞助者所关心的问题上采取某些立场。

这场运动本身也需要钱。据各种来源的报告，截止到2011年10月27日，占领华尔街运动已收到高达50万美元的捐款。工会、共产党人、"社区组织者"、社会主义者和反资本主义的鼓动者都联合起来，帮助、资助占领据华尔街运动。

(2)金钱妨碍媒体报道事实

即使美国有高度的新闻自由，媒体特别是电视和广播，也不是对正在发生的所有消息作全面报道。在这场运动中，当抗议活动刚刚开始的时候，媒体并没有及时详细地报道消息。因此，受到很多的批评。

媒体理论家道格拉斯罗斯科福批评主流媒体不理会抗议者。 "任何人如果说他不知道人们在抗议，那不是实事求是，不管我们是否同意，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苦恼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家越来越富有，而对我们其余大部分人来说，情况却越来越糟。"

为什么新闻媒体对报道占领华尔街运动不是很积极呢？背后的原因是，一般的媒体总是由1%的富人经营或捐助，因此他们必须讨好捐赠者。

事实上，尽管不是非常迅速，已经有一些媒体对运动作了报道。运动发生后第二个周三，《纽约观察》报道了祖科蒂公园的抗议活动。9月23日，《纽约时报》对运动进行了报道。

这两份报纸都有明显的左倾偏向。《纽约观察》是周报，自2006年7月以来，由美国房地产大亨贾里德库什纳拥有和出版。库什纳是民主党的一个主要捐献者。他对1992年和2006年之间的各种竞选有超过10万美元的捐献。《纽约时报》是自1851年成立以来，一直在纽约市出版的日报，被描述为一个具有自由偏向的报纸。

学者指出，美国媒体在过去一个世纪变得越来越具有政治偏见。几乎所有的媒体有其政治倾向。有句古话，"钱是政治的母奶"。媒体因其有着用信息来塑造现实的力量，与金钱、政治巧妙地相互交织在一起。

(3)软钱渗透并操纵选举

在美国，政治献金分为两类，"硬"钱和"软"钱。"硬"钱直接捐献给政党候选人，其来源和数额均由法律规定由联邦选举委员会(FEC)监管。"软"钱作为整体捐献给政党。从历史上看，"软钱"指的是为了党的建设和其他活动目的而不与具体人选的竞选有直接关系的政治献金。

在20世纪70年代末，两党成功地请求联邦选举委员会允许将软钱花销在非联邦的政党建设和行政费用上。很快，软钱的使用范围扩大到选民登记、推动投票及发布广告。例如，一个富人可以给一个政党捐献巨额的软钱，然后政党可以把这笔钱花在竞选广告上。

2002年的《两党竞选改革法》修订了《联邦竞选法》(1971年)，禁止国家政党委员会接受或花费捐献的软钱。结果是利益团体在选举中增加了其资金影响力，并且以不同的方式倾向于支持共和党或民主党。

据报道，一些民主党有关的大公司利用这场运动为即将到来的2012年总统选举作准备，运动已经获得与白宫有关系的亿万富翁索罗斯的大笔献金。

4.目标：系统性的改变

占领华尔街示威者呼唤打破金融垄断、惩治金融犯罪、结束大公司政治贿赂、恢复公民自由、修改宪法等一系列目标,因此有人认为这是一场漫无目的运动，在某种意义上说，它确实是。也许正是因为占领华尔街运动要改变的不仅仅是几个具体政策，所以人们看到它是漫无目的。实际上，示威者希望改变不平等的社会现实和不合理的政治经济体制。这种改变是一种全面系统的改变，涵盖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等领域。

(1)经济：垄断和寡头控制

今天在美国到处都存在着垄断和寡头控制。如果我们进到一家沃尔玛的啤酒架，我们看到选择是琳琅满目的：百威、米狮龙、百威淡啤、布希轻、斯特拉阿图瓦、贺尔喜、麒麟、青岛、科罗娜、内格拉莫德洛、滚石、威德蒙、米勒和库尔斯。但事实上，所有这些啤酒品牌仅由米勒科多斯和安海斯布希两家公司控制。

不仅如此，我们可以在其他行业看到类似的情况。少数跨国公司控制着每一个行业或各行业的供应链。

垄断仅仅把竞争从水平方向转移到垂直方向。也就是说，垄断不是在汽车制造商或例如沃尔玛和塔盖特(Target)之间实行赢者通吃式的竞争，而是使竞争发生在垄断者与其控制下的所有人之间。这使得富人愈富的同时，造成中产阶层日益穷困，大部分的财富集中在顶部，而底部人群的数量日益增长，中间的大部分人则刚刚过得去。美国国税局的数据显示，1988年，美国纳税人的平均收入是$33,400(经通货膨胀因素调整)。这个数字在2008年还只是33,000美元。然而，美国最富有的1%的人在过去20年里收入增长了33%。

如果说上述的垄断发生在实体经济中，垄断者必须提供真实的产品、商品和服务，那只是作为一种虚拟经济的金融业怎么样？雷曼兄弟破产后，他们因2008年的崩溃和救市给经济带来了巨大损失。"破坏的经济已使许多人的生活、工作损失惨重，银行业用我们的未来作赌博造成数百万美国人无家可归、只有绝望。他们以牺牲工薪家庭的美国梦追求为代价而进行的鲁莽的利润追逐，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垄断和寡头控制是美国资本主义现阶段的特点，这使得大多数人相对贫穷，这也正是示威者自称为99%并进行抗议的原因。

( 2)政治：公司和财阀专制

这场松散的运动在抗议企业集团的贪婪及公司专制。公司专制和财阀政治转型的重要表现是2010年由最高法院批准了"公民联合决定"，给"人造法律实体"以与人类相同的"言论自由"的权利。《99%宣言》断然拒绝企业等同于人或金钱等于言论自由的观念，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只有最富有的人和公司将拥有话语权。"他们呼吁取缔向政治家进行私人捐款。

取缔私人捐款必须制定法律或修改宪法，因为已经很清楚，美国的政治家们已不能自我规范，当他们通过间接和直接花费庞大的政治献金而实现执政时，他们只能成为影响政治竞选和候选人决定的公司、工会和豪富者的代表，并在他们当选后继续确保他们蝉联。

占领华尔街运动呼吁对银行采取行动，以减轻贫困和失业，他们拒绝美国人民应该被迫为华尔街上的经济危机买单，但他们的目标不止于此。大图片博客说，"还记得过去，示威者云集在华盛顿表达自己的声音？人们现在在华尔街游行，这是何等的适当！因为真正运行这个国家的权力所在正是这里。""如果人群越来越大，如果他们继续在越来越多的地方聚集，然后资本监管和执行法律等有意义的结果就会出现。我等待着华尔街上游行的第一个百万人，然后有第二个百万，第三个百万…"祖科蒂公园的一个标牌写道，"华尔街占据了我们的政府，所以我们占据华尔街"。在爱荷华州，一个女游行者背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可买不起一个政治家，所以我买了这个标牌。"

(3)意识形态：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

示威者宣布，"我们必须结束以盈利为目的的永久战争"。但是，资本主义本质上具有趋利的特性，要改变这种情况，就是要改变资本主义的基本价值。

美国人珍视资本主义，因为他们认为资本主义要求人们相互之间以商品交易者对待，也就是说，人们作为自由理性经济人，交易销售的商品和服务是基于双方同意，决定商品交换价值的唯一标准，就是自由的、自愿的消费者的普遍判断。

但是，如果资本主义之前在美国是可行的话，它今天已不可行了。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已被"太大而不可能失败"的垄断或寡头控制所取代。当垄断和寡头控制的献金具有与人类相同的权利，平等的观念已经完全改变了。

在关于这场运动的讨论中，可以分别看到有赞成资本主义的右翼和赞成社会主义的左翼。其中共和党和茶党属右翼，民主党是属左翼。

工作家庭党是在这场运动中一个由工会组建的联盟，它有一个渗透民主党的目标，即"创建一个其平台主要是马克思主义最终目标的第三党。" 其许多关键成员主要来自民主社会主义者。

为了避免走向社会主义，右翼警告说，"奥巴马总统和占领华尔街积极分子鼓噪的乌托邦式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社会，从来没有存在过，而且永远不会。"

有评论说茶党在曼哈顿下城找到了与其相似的驱蚊香味嬉皮运动，但茶党和占领华尔街运动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召回美国"这个茶党最初的战斗口号，将同样适合祖科蒂公园的人们。他们的分歧只是美国需要从什么人手里召回什么？

左翼和右翼的争论如此激烈，美国到底该如何选择？虽然这场运动主张系统性的改变，但具体要怎样改变似乎至今并不清楚，甚至还颇有争议。

注：

作者受国家外国专家局和全国政协办公厅的选派，于2011年8月8 日至12月16日，参加了第九期中央和国家机关中青年干部赴美培训班，在杜克大学桑福德公共政策学院(Sanford Institute of Public Policy，Duke University)进行了为期四个半月的公共政策和管理培训。培训期间，美国发生占领华尔街运动，作者对此给予了密切关注，并撰写了这篇论文。选登本刊时有部分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