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随想录

吕佳宁

到北京以来，拾起买书与读书的习惯，边买边读，边读边买，于是积书成丘，杂感兴焉。

古拉丁诗人莫鲁斯(Maurus)有句著名的格言："Habent sua fata libelli"，意思是，书有它自己的命运。

新书自不必提，它们是纯洁的初生儿，带着自己的一份命运，注定到世界上走一遭的。所以主要提一提那些几经沧桑的旧书们。

讲究出身，看重门第，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子不语怪力乱神，李鬼之流的盗版印刷品不提也罢，下面就来看看旧书摊上的众生相：一本品相上佳的书如俊美青年，人见人爱，如果还有作者签名、名家矜印、印数稀少、装帧精美等因素来锦上添花，那谁不愿芝兰玉树生于己庭呢；再看那些浪荡王孙，携名家推荐、世纪典藏之名而来，可惜徒有金玉其外，难保金汤永固，这些花花公子很快过气，只能在旧书摊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和路过的老面孔们打打招呼，就此了却残生；偶尔看得见几朵默默开放的贫穷之花，它们或顶着某某监狱图书室的恶名，或因为缺少版权页导致身家不清白，看惯了过客的皱眉和摇头；至于那些与错装倒印的命运搏斗，横眉冷对刀砍手撕、虫蛀水淹命运的战士们，得到的尊敬往往多于善待，或许最终要默默凋谢的。

作为买书者，作者未能免俗，自然还是看重品相，手边这本70年代印刷的《高老头》，四角整齐，不染纤尘，只有岁月赐予它的淡黄印记，它也没有和什么人立下契约，扉页干干净净。《高老头》是指引我走进《人间喜剧》大世界的路标，但是这本书中的高老头、拉斯蒂涅、伏托冷们在三十多年间该有多么寂寞啊，这些不自知的演员，不停上演着无人观看的喜剧，然而幕布一直关闭，舞台渐渐衰朽。这本书在与时间的战役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却在阅读战里遭遇滑铁卢。这样的书高洁，正如雪满山中高士卧。

于是有了作为影子存在的另一些书，它们封面油污破损，扉页上被标注了购买年月，被盖上私藏或公藏章，被有心人精心或肆意地校改批注。如这本《水浒》，被翻多了的书脊向内凹陷，很多页都不同程度卷边，开口的颜色是久经翻阅的自然黑，借书登记卡上满满地写满了借阅者的姓名；那本《曹操集》，到处写满生字注解，随手可见问号横线。可是只要静下心来，闭上眼睛，用心体验，想象这些读者们是在什么地方，怀着什么心情，翻过这一页又一页，一股温馨的气息便油然而生。如果书中也有一个世界，当林教头孤枪映寒月，雪夜上梁山时，看着读者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一定忍不住流下几滴男儿泪；见书外人神情凝重，曹孟德的东临碣石也会陡增豪气，见对面人笑他奸诈，曹丞相只微微一哂，笑尔书生气浓。与这样的书相遇，恰如月明林下美人来。

现在网络发达，慢滑滚轮，轻点鼠标，书就像回巢的鸽子一样飞奔怀抱，可是等待鸽子的感觉像极了硬着头皮去读被完全剧透了的小说。要寻找那种难于逆料的邂逅相遇，只能在图书馆里、在书店中、在旧书摊上，对这样那样的书儿们一见倾心，和这样那样的朋友们一见如故，方是我愿。假若是已经众里寻它千百度，一朝蓦然回首，采撷于书摊书堆之中，那便要手舞足蹈，从此与它偕臧，岂不远胜过傻等鸽子。所以，买书，淘旧书，其乐多矣。

一乐顺藤摸瓜。比如跟着《高老头》中一心向上爬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的足迹，来到了《幻灭》，又随着吕西安走进了《烟花女荣辱记》，最终徜徉于《人间喜剧》的广阔天地，此时《喜剧》里提到的其它作家和作品们也都变成了金蛋，于是兴冲冲地抓起《阿道尔夫》、歌德、卢梭……接下来是什么，谁知道呢。这第一乐既已借用了孙犁先生的文意，便索性把原句也抄来做结："读书和买书的关系都是这样引起的，像顺藤摸瓜一样，真正吞下肚的，常常是那些小个的瓜，大个的瓜就只好陈列起来了。"(孙犁，《我的史部书》)

二乐披沙简金。由于拉不下脸来砍价，最喜欢的还是经济实惠的均价小书摊，花上一罐可乐、一个甜筒来淘上一淘，正可谓得亦欣然失不忧，如有意外发现，正好到处炫耀、百般玩味，直到下周再去拣新的来，周而复始，其乐无穷。

三乐破镜重圆。尝读名家回忆某年某月某日得某书，玩味之下惊觉乃某年某时失却，于是分外开心感慨造化云云。这倒是私下希企的奇遇，可惜平时都把字纸藏着掖着，丢掉的课本们只配回炉造纸，哪堪上市流通。然而另有一般配对儿的喜悦，却也不亚于感慨造化云云的，有时花上几年，终于发现一本默默开放的小花，正好拿回家配它失散多年的绿叶，而且这长时间的寻觅过程，正是这一对牛女天然的花瓶。谁料记性不佳，随买随忘，骈手枝指越攒越多，正所谓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了。

四乐书中自有颜如玉。古往今来，因好读书读好书而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故事多矣，使人眼花缭乱，这正是古今士子们悠久的梦想与读书原动力之一。其实书籍本身就是"颜如玉"，有时单凭称心的装帧、如意的书名，就可缔结一段良缘。一次偶遇《窓ぎわのトットちゃん》，清新的封面绘及插图让人爱不释手，惜乎不识日文；可是碰巧在它的邻镇(书摊)上就住着远方亲戚--中译本《窗边的小豆豆》，于是叹一声时也命也，乖乖掏出银子，这个风雅，就附庸了罢。而且这位调皮的"颜如玉"，还不时会秀出精致的小东西--粮票印花票税票戏票书签照片等等--讨您欢喜，还犹豫什么，买吧！读吧！

五乐万人空巷过窄桥。书是商品，上帝说要，于是有了促销，接着上帝们便抢购去了。俗话说天无二日，这许多上帝一起活动，天使那里伺候的来，于是网页缓慢，订单问题不断，库存告罄，客服向您致敬，种种障碍，不一而足。这套《十三经注疏》刚刚还有货，提交订单时已然没了，于是赶紧挑一些有的没的来凑单，免得丢掉《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赔了夫人再折兵。酣战才罢，那边厢紧接着就是炫耀、讨论、怨商家、咒仓库、骂快递，等得望眼欲穿，直到快成了忘夫石，鸽子终于衔着橄榄枝而来，于是一切不快烟消云散，慢拆包裹，轻拭尘土，浏览目录……束之高阁，买得太多啦！

中国读书人向来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多少人爱书，读书，藏书，刻书，可是书之灾也不断，有聚就会有散。曾经拣过一个书摊，很多日文书和日本文学中译本，买回一些，发现这些书的扉页上都用同一个工整的笔迹，写着"とうさん"(父亲)，另一个名字想见是字的主人、一个认真的孩子。这稚嫩而认真的一笔一划，我都把它想象成了无比高尚的感情，这些书见证了父亲的爱与孩子的成长，现在流落人间去不还，于是惟有向书唏嘘，小心拂拭。买书如山倒，读书却如抽丝，也许哪天我心爱的宝贝们也会散入书海，这些幸福或寂寞的灵魂如贝壳、如砂石，横陈海滩，被拾起，被踩碎，被人品头评足，或风餐露宿，或遇人有淑，或投身炼狱洪炉，不过它们当中只有战士和诗人，却没有浪荡王孙的。

多想无益，接下来的就是书自己的命运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人犹如此，书何以堪。

(作者：全国政协办公厅联络局综合处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