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安静

王 珺

　　去年的北京整个冬天没有下雪，可是每当说盼下雪时，总有朋友这样第一反应：不下也好，不下雪时还堵车呢，下了更开不动了。而少有的几次下雪，很少看到人们久盼甘霖的欣喜，街上也少有孩子玩雪。想起小时候，雨雪要频繁得多，那时也没有除雪车、洒融雪剂，下雪时人人要拿工具上街人工扫雪，不用老师讲只要下了雪就知道要干活，当然更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想尽办法把雪人打扮成各种各样；下雨时穿了雨衣雨鞋特意站在雨地里，看雨点落下时满地盛开的花朵感觉自己就站在花园里。那时自然界给我们的没有麻烦只有乐趣。

　　女儿在复旦大学读书，圣诞平安夜、元旦前夜给她打电话，她都在图书馆看书。我说当年我们上大学时这两个节日常常玩通宵。女儿说我们现在竞争多激烈，要看书，不然考试该挂科了，团委也忙着呢。在上海待了一年半，女儿当了校优秀团干部，拿了二等奖学金，英语四级考了635分，却连近在咫尺的苏州都没去过。她的同学也都忙着上课报班考四级托福雅思。女儿常说的一句话是忙。

　　上初一的小外甥女，口头禅也是没时间。她本是一个好学的孩子，学习得法，成绩很好，自己又报了素描班、小提琴班。可是现在老师把她树为班里的学习标杆，立了一个口号：张静远（外甥女名字）行，我也能行。老师每天还给家长群发短信，不仅告知所有小测验大考试的成绩，还告知每天的作业，让家长帮助督促，作为监护人的外婆的手机就这样一天要响十来次。如此的荣誉和作业量搞得小姑娘压力颇大，想放松一点都不敢，每从学校回家，身上背一个书包，手里再拉一个书包，兴趣班也没时间上了。

　　有位小哥们个头模样学历工作样样都好，却年过而立至今单身。女孩子见过数个，始终定不下来。也是没有时间——工作上天天忙到六七点，有时周末还要加班。约会的同时顺便把晚饭一并解决了，累了一天常常顾了吃饭忘了跟女孩聊天。好不容易看场电影，晚上九十点钟又要开车送女孩子回位于五环的家，再赶回宿舍已是半夜，早折腾得没心情琢磨感情。

　　去年我去某省苗寨旅游，当地朋友告诉我：当地从财政上还属贫困县，但老百姓因为搞民俗旅游生活还不错。进了寨子，迎面一位苗族老者带着两支盛装的队伍，迎接游客，敬酒、载歌载舞，一切都热热闹闹，可是我从队伍中盛装的人们脸上看到的只是木然和太阳曝晒下的疲倦。我也曾在西南某省赶了两个小时的盘山公路到一个彝族村寨看乡里的火把节，乡里的歌星唱起流行歌曲和原生态歌谣，不亚于央视青歌赛水平；乡里的舞蹈是乡团委书记带着几个女孩跳的，有模有样。可是在观众群中，在接下来摆在学校操场上的大流水席上，在篝火边的跳舞队伍中，我仍然很少看到开心的笑容，那些淳朴的百姓只是规矩地当观众或者吃饭，身边的热闹仿佛与他们无关。

　　前两年的深秋时节我一个人走三峡。当时水位159米，大多数村庄已经淹没，村民迁移走了，只有个别村子个别人家还守着已成孤岛但还种着庄稼的一小块田。到某县城停留片刻，县城很新，老城淹没在水位以下了。码头边的街上，是卖土特产的商场和生意清淡的小摊，天气潮湿阴冷，脸冻得红红的老人孩子和妇女几乎都在卖桔子，比游人还多。桔子两毛钱一斤，一网袋两块钱，一位瘦小的老人锲而不舍地追着我一定要我买。因为我是一个人，又很快到宜昌终点了，天气又冷，实在不想吃也吃不动，可是老太太一副恳求的样子，恨不得把桔子塞到我手里，我买了一袋，老太太特别高兴，又塞了一袋说这袋只需一块钱，我干脆给了老人十块钱。其他卖桔子的一下子把我围住了，抢着把一袋袋桔子往我手里塞。我实在没有能力吃这么多桔子，冲出包围回到船上，剥着桔子，桔子是酸的，我的心也是酸的，我想这些老人和孩子离开了土地，到这个崭新的城市，除了卖桔子还能有什么营生支撑他们的生活呢？

　　每次回老家，那个以水乡闻名于世的绍兴，曾经网织般的河道很多被填起修了路，还有很多变成了别墅群、新楼盘里的观景湖，小时候乘船的码头早不知变成了什么，乌篷船只是载着游客在环城河观光的道具，乌毡帽只是表演的行头，母亲住的老城区作为旧城保护区成了游客照片中的风景。这个有着2500多年历史的古城如今高楼林立，也有了二环路……

　　这些就是我们的现在吗？曾经的城市和乡村都不大，骑自行车或走路可以到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我们居室大多逼仄狭小，可是我们的心情是舒朗的。为什么城市越来越大，可我们的心情越来越局促？有车的人越来越多，可我们却感觉比走路还累？我们的房子越来越大，可我们的心总不踏实？乡村的百姓搬进了城里，可他们的生计在哪里？

　　天地之大，我们的内心在哪里？我们自己的快乐在哪里？

　　快乐在城市里吗？所有的城市一个模样，到处是人群到处是楼群。看得见的空地，要么是广场，一个赛一个大，却连人坐下来歇息的绿荫都没有；要么是待建楼盘的地皮，不久又会高楼林立。绿地叫做草坪，许看不许走；绿树的高矮胖瘦是统一修剪过的，用来看而不是用来给人遮挡太阳的曝晒的。在这样的城市里，我们早出晚归，除了关心是否堵车，留意过车窗外的风景吗？一旦留意，看到的除了高楼，还能想起仰头看看天空吗？我们忙于应酬，还有心情细细观赏一朵花一棵草的萌动和绽放吗？还有心思看月观星吗？还有心思读诗写诗吗？而曾经有过读诗写诗雅兴的人，尽管内心可能仍然喜欢诗歌，嘴上却羞于提及，太文艺太小资，太落伍，不如会几句洋文更时尚更有用。疏影横斜，江清月近的意境还有吗？即使有，还有谁能以这样的恬淡心情去发现去吟诵呢？

　　快乐在乡村里吗？乡村不再有田园。我们试图去看山看水，却发现山水不过是熙熙人群当中一点点支离破碎的点缀；河湖要么干涸污浊，要么被人工填埋变成了高速路，要么被人改造过了，用来当鱼塘养鱼虾，当楼盘中的水景或者喷泉。我们试图采菊南山，却发现乡间已被我们以受过教育的、具有现代观念的人以想当然的设计和理念改变了，乡村的生活变成了农家乐，稼穑变成了收费的采摘，原本是乡亲们自娱自乐的欢歌，变成了一种有组织的模式化的演给别人看的节目。我们以为刷新了乡亲们的生活，但有没有想过他们心目中的安居乐业是什么样的？

　　快乐在我们内心里吗？我们的生活里只有娱乐，歌声只在歌厅，笑声只因为搞笑的表演或者好玩的短信或者饭局上一个段子。好不容易盼春晚盼赵本山，却发现老赵已疲倦得打不起精神，农民工兄弟质朴粗砺的歌声被标准化的模子打造成了加了糖的窝头。我们在焦虑中读书，不知读好书后工作在哪里？我们在焦虑中谈恋爱，除了向父母交差找一个大家看着般配的对象，比较这个女孩与那个女孩的条件优劣，有没有品味心动的感觉在哪里？

　　我们忙着塑造城市，塑造乡村，忙着塑造山水，塑造生活，自己却在这其中越发焦虑越发紧张。似乎忘了，所有的一切原本都有它们的节奏，原本都有它们自己的用途。时钟调得再快，它还是一天24小时，我们不能让它们按自己的节奏走吗？土地是生长万物的，不仅仅是长楼房的。而嘈杂忙碌所塑造的这一切是我们心里喜欢和需要的吗？

　　我们是不是需要一种心境，一种内省，一种韵味，一种悠然：慢慢品味，风的温度，雨的韵律，雪的舞姿，花瓣的纤柔；静一静，让城市乡村静一静，让天空山水静一静。最好的，让自己静一静，听听心跳，仔细想想——其实忙碌这一切的目的，原本就是让我们自己更开心更快乐的。

　　我们安静了，城市乡村山水便安静了；而山水不快乐，我们肯定也不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