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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叫柳永的北宋人

2011-05-04

                         刘焕性

事过多年,还依然能记得那个初识柳永的季节。那是一个秋风萧瑟、枫叶飘舞的晚秋,午后的阳光有一丝柔弱、有一丝暖意,伴着窗外几只秋蝉的凄鸣,我的高三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的沉醉在“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的吟诵中,当他讲解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一句时,几位早熟的同学嗤嗤偷笑起来,引得教室笑声一片。老师在轻轻责备之余,大讲起了这首名为《雨霖铃》的宋词的故事,我们也才得以拨开历史的浮尘,初识哪位北宋词人——柳永。在后来的求学历程中,又读过好几首柳永所写的词,深为词中的悲凉、无奈和才华所震撼,因此也就不由自主的多关注了柳永一些。

柳永(约公元987年—1053年),初名柳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崇安(今福建崇安县)人,家中排行第七,所以被人称做柳七郎。其父柳宜原本南唐旧臣,入宋以后做到工部侍郎,柳永自幼在重视文化和商业生活的汴京(今河南开封)长大,年轻的时候就展露了不凡的才华,他创作的词总是不胫而走、风靡全国,“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作为官宦子弟,自然以读书搏取功名为重。但是柳永却年少风流、不治检点,他一面整日在瓦肆勾栏中流连忘返,一面却渴望通过科举考试一举而成为帝王师,天下那有这种两全齐美的事情?

果然,才华横溢的北宋人柳永在轻松考取秀才和举人之后,等待他的却是两次进士落第。对于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很强的柳永来说,应试落第是件很难堪的事情。于是在第二次进士落第之后,他挥笔写下了一首《鹤冲天》,藉以安慰自己并抒发内心的苦闷: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充满戏剧性和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一生中和历史进程中都是难得的:这种时刻往往只发生在某一段、某一天、某一小时甚或某一分钟,但其影响却跨越时空。对于柳永而言,一个“忍”字,包含了多少心酸苦楚。他此时写写词、发发牢骚,只是图个一时痛快而已,压根儿没有想到就是这首词铸就了他一生的辛酸。这首词传到宋仁宗皇帝手里的时候,他越读越不是滋味,越读越恼火,特别让仁宗皇帝难以忍受的是最后一句话:“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等到柳永第三次应试,好不容易考中进士,临发榜时,仁宗皇帝看见了他的名字,便故意将他黜落,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鹤冲天》就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柳永的生活道路。此后,有人怜才而举荐他,宋仁宗曰:“此人任从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岂可令仕宦!”还批了四个字,“且去填词。”柳永别无出路,只好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流浪汴京、苏杭一带,流连于秦楼楚馆之中,以卖词为生,一混就是多少年,个中凄苦有谁能知?这种流浪天涯、玩世不恭的生活也造就了宋代历史上最具才华和社会生活气息的大词人。

柳永的词继承了唐代民间乐曲的传统,发展了唐代民间的慢词,奠定了宋词昌盛的基础。他适应了北宋时期都市的繁荣和民众的需要,突破了唐五代以来花间、南唐词人所制小令的局限,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解放出来,大胆引进了民众生活、民众情感、民众语言,从而开创了民众所歌唱着的自己的词。而他将土语、方言入词以及铺叙的写法,后来也为词界所普遍采用。且看他的这首《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仕途之路受阻后,柳永开始走向下层老百姓,创作了很多反映底层民众生活与不幸遭遇的优秀词章。那时的柳永是如此的广受欢迎,肆坊甚至有言,“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柳永作为北宋时期杰出的词人,以明白如话的语言,宏伟的气魄,热情讴歌都市的繁荣和大自然的秀丽,并尽情铺叙他在感情上的一往情深和漂泊天涯的无奈心情,这就使得坊间民众喜爱他的词,并同情他的境遇。且看那首已传唱千年的不衰名作《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时至今日,每每读到这些句子,仍然有种使人置身绝妙山水之中的感觉,不用选景,一抬手便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在创作生涯中,柳永的神来之笔往往只用几个字,就能营造出后人无法企及的遐思与意景。这种功夫,古今词坛能有几人?尽管宋代有好多著名词家,如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吴文英、周密、张炎、王沂孙等,其词各标新境、各呈异彩,但溯流寻源,却不得不归功于柳永以毕生精力,开拓了词的疆域,使后来的豪放派词人有了无限宽广的场地。因为柳词除了“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柔媚外,还有更多的叛逆在里面,这些词更能体现柳永的另一个性格特征,那就是个性张扬、桀骜不训的才子风范,试问在唐宋词众名家中除了哪个“大江东去”的苏轼外,又有几人堪比?

可柳永毕竟不是商人,流连楼堂馆舍花钱如流水的生活他如何消费得起?扛起锄头下地干活的事情他碍于面子又干不了。除了填词,他也别无所长,只能再走求取功名的老路。仁宗景元年(1034年),已经年近五十岁的柳永终于考取进士,成为朝廷的一名小官。而他一生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屯田员外郎,也就是工部的助理,与他帝王师的想法相差很远。按照北宋的官制,朝廷命官不准出入民间瓦肆勾栏,几近知天命之年,柳永终于开始有所收敛。偏偏他时运不济,挥笔而就的一首词又给他带来了厄运。原来仁宗至和三年,天上出现了南极星,柳永以此为祥瑞,作了一首《醉蓬莱》,其中有“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太液波翻”等句,可惜词中用字犯了忌,与仁宗皇帝以前作过的词极为相近,那是宋仁宗为其父宋真宗写的挽词,柳永此举实在是触霉头,让宋仁宗大为恼火,对柳永仅存的一点赏识和好感化为乌有,从此不再正眼看柳永。柳永此后方法使尽、气力穷竭,也难以改变宋仁宗对他的恶感,终于在愁苦与无望之中凄凉故去。

据说,柳永死后“葬资竞无所出”,是谢玉英、陈师师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集资安葬了他。此后,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于柳永墓前祭奠,时人谓之“吊柳会”,并形成一种风俗,直到宋高宗南渡之后,这种风俗才中断。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只是传说与历史的真实总有差距,而真相总让人心酸。柳永死后,棺木曾长期搁置于僧寺中,直到二十年后,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知润州时,才出资安葬了柳永,并由柳永的侄子为他写了墓志铭。直至此刻,他的“寂寞狂踪迹”才结束,那个独立“草色烟光残照里”的柳永,才在“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声中,满载着满心的酸楚和满腹的才情,杳然天际……

关于柳永作品的评价,自宋以来即有分歧。批评者纷纷指责他引用俗语,不登大雅之堂,作品主题多与女性有关,不免尘下;而褒扬者亦比比皆是,宋人俞文豹在《吹剑续录》中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与柳七郎如何?’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宋词大家比比皆是,个个星光灿烂。而苏轼唯独将柳永挑拣出来作为对比,可见柳词在当时词坛的地位。南宋末年的张端义《贵耳集》卷上引项平斋的话说:“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毛泽东也很喜欢柳永的词章,在他的书房里,经他圈点的柳词就多达50余首。

历史彷佛是一本传奇小说的作者,他一次次展开色彩绚烂的画卷,编制出一幕幕刀光剑影、爱恨情仇,而时间则像一位耐心的话剧导演,把接到的剧本逐一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柳永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碰到过又很快忘了他。加之柳永经常出入秦楼楚馆,他的词也不是去表达男人的志气和“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专门在男女情事上“浅斟低吟”,自然不为正统文人和统治者所喜爱,所以史书中对他的事也没有记载,只在一些地方志和野史笔记及话本小说中有零星记载。一般人对柳永的认识可能也只停留在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这篇小说的印象上,这让我们无法了解到柳永窘迫的日常生活和隐秘的内心世界。

 “一片读罢头飞雪,只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在时光的流逝中,难忘的时刻并不多见,因为所有的辉煌都需要有一段较长时间地酝酿,需要有一个递进的发展。一旦这一时刻出现,就像避雷针的尖端集中了整个大气层的电流一样,那些数不胜数的人物和事件都挤在这最短的时间内发生,压缩在这一时刻出现,在历史的天空中留下一副群星闪耀的精美画卷。哪个叫柳永的北宋人,就是宋词群星闪耀之前的先声和那惊鸿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