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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枣山”

2011-05-04

吴秀生  刘文波


每年春节,妈妈都会托人带给我们家乡的“枣山”。

枣山是用白面和红枣做的,把发好的白面,捏成各种花鸟鱼虫的模样,组合在一起,再点缀上红红的枣儿,浮雕一样的山形的食品,通常有一尺见方大小。枣山还有一些附带物:花馒头、小鱼、小兔等动物形状的食品。每到春节前后,不管我们回不回老家,总能收到街坊四邻、亲戚朋友送来的枣山。

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一年都吃不了几十斤米的小家庭,面对这山一样的枣山,永远是推脱的。

然而,枣山,常常又是推脱不掉的。因为,在家乡,枣山是每年春节期间用来祭祀的“圣物”。拿枣山来送给你,是对你格外的重视。妈妈会在把这些圣物用干净的花包布包起来之前,郑重其事地嘱咐,这个是给孙女的,这个是给儿子的,这个是给亲家的……末了,还会强调一句:一定要吃啊,保佑大家伙都平平安安。

家乡人是把他们的祝福送给我们了。当好几个月以后,把实在吃不完而已经不新鲜、甚至有些发霉的枣山扔掉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常常有一种歉疚。而这样带来的浪费,又常常让我们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我们曾经考究过家乡制作和赠送枣山的历史,不得而知。只是发现,十多年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枣山变得越来越大。这些陈年的旧俗,仿佛没有人愿意破掉。无论家用电器如何更新换代、人们的衣着如何追逐流行而花样翻新,故乡的小城永远踏着旧日的节拍。每年的春节,就在蒸制枣山的热腾腾的炊烟中,盛装来临。

我是家里唯一的文化人,得以离开家乡,到大城市讨生活。其他人,都沿着祖辈的轨迹,一代一代重复着自己的人生。半边盖的房子,房子中间的一盘大土炕,与土炕相连的、嵌一口大铁锅的灶台,灶台边一个木质的风箱,墙上一年一换、花花绿绿的胖娃娃年画……时间仿佛在某一点停止。在这个光鲜耀眼的时代,故乡的小城,在我的脑海里,总是一幅有点泛黄的怀旧景象。

我们家一直很穷,靠爸爸做苦力维持全家生计。但每年的春节却过得极其隆重,仿佛把全年的幸福都攒在这几天来好好享受。其中,最隆重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祭祀活动。
    枣山,最早供奉的是灶王爷夫妇,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前,村里人家都会把枣山蒸好。腊月二十三的晚上,老人们会神情肃穆地把灶王爷夫妇的画像摆放在灶台上,前面摆着枣山、糖瓜等,燃香、烧纸,放鞭炮……隆重地把灶王爷送上天。灶王爷画像的两边,是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后来,爸爸渐渐年长,已经没有力气做苦力,为了供我读书,他们就摆了个小摊卖油条粉汤,于是又供奉起财神爷。再后来,天地爷、土地爷等各路神仙,都走进了他们的神位,每一个神位都配着红彤彤、写着吉祥话的小对联。

做枣山是女人们的事情,而庄严的祭祀活动,则由男人们担当。爸爸没有瘫痪的时候,都是他在做这些繁复的活动,除夕夜、大年初一天亮前、初二、初三、初五、十五等,很多天都要做。爸爸总是小心翼翼地燃起香,把事先叠好的五色纸点燃了,看着它在盆里腾起火苗,慢慢卷曲起来,变成黑色的灰烬……爸爸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佝偻的身躯虔诚地匍匐下去,嘴里念念有词,浑浊的眼神仿佛看到天边一样,神情肃穆……在昏黄的灯下,他魁梧的身躯,投在地面的影子显得很小。

这一切,爸爸做得极认真,却曾让读书的我很不齿。过年总是要贴春联的,写春联就落在读书的我身上,包括神对子。有一年,正上初中的调皮的我给土地爷的神位上竟然写了一副无神论对联:“解放思想,破除迷信”,不识字的爸妈欢天喜地地贴了起来……

几天以后,发现了真相的爸爸忙不迭地烧香、磕头,请求神灵的宽恕。然后就独自一人坐在墙角黯然神伤。

日子就这么又过了差不多十年。每年妈妈都会精心地蒸枣山,督促儿子们要小心供奉各路神仙,繁复的仪式,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池。

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儿女们也各得其所,我们算是出落得有了出息,成了北京人,爸爸却突发脑溢血,瘫痪了。瘫痪了以后,他再也没有提及过春节祭奠各路神仙的事情。倒是以前对这些事情不怎么上心的妈妈,总是催着比较听话的哥哥,去履行原先爸爸所做的一切。不知为什么,每当此时,回家过年的我们心里就会涌起些许与春节的欢乐气氛很不协调的苍凉感。

如今,爸爸已经去世三年了。我一直为自己年轻时那件冒犯他“信仰”的事而懊悔不已。父辈们只是借此安放他们自己的愿望,其中就有对我这个小儿子的祈望,而我却无法深入到他的情感世界。后来,我读了哲学学位,一直读到博士。直到父亲去逝后,我才明白,自己把作为情感寄托的神灵和物质实体的神仙完全混同了。父辈们心中的情感神灵是几千年中国社会的客观存在,是爸爸纠正了我庸俗而残缺的世界观。

如今的我,只有在一些连自己也无法预感的时刻,突然想念起父亲,让那些任流的眼泪寄托着对他的思念。父亲终究没有能来北京看看,终生没有离开过山西那块土地,更没有真正看到邻里传说的他儿子在北京的所谓“出落状”。这让我们做儿女的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今年,妈妈的枣山又送来了,比去年的又大了一些。我们和孩子认真地把它们放到了冰箱,一点一点地把它们全部吃掉了。